太阳落下西山去了一会儿,月亮便从那黑魆魆的东山顶露出它圆圆的白脸,刚爬上蔚蓝色的天边,马上就把它那清凉的淡绿光辉洒了下来,抚摸着掩蔽物后面横横直直的尸体,也抚摸着这树林边草地上躺着的黑麻脸。黑麻脸觉得一阵清凉,渐渐才有意识觉到了自己的头脑,两手也就在身体两边微微地动一动,他疲倦地一睁开那胀痛的两眼,清凉的月色立刻就抹上他那闪光的一对眼珠。他看见那圆白的明月正在向上升,被一块破絮般的白云遮了进去,只现着一个模糊的轮廓,立刻却又在那白云的上边露出脸来,洒下比先前更加明亮的清光。就在这很快的一瞬间,他忽然惊觉了:“我怎么睡在这里的?”同时也是很快的一刹那,他就记起了那骑在他肚子上的敌人,那三角脸,那一手扼住他的咽喉,一手捏着拳头对准他的额角雨点似的捶击下来的景象。他于是举起右掌来抚摸额角,那肿起来的皮肤立刻就刀砍似的痛了起来,烫得掌心都颤了一下。他一摸到那湿腻腻的鼻孔和嘴角,忽然非常吃惊了,赶快把手指移到眼前,对着明月的光辉一看,五指上完全沾满黑色的黏液。“呵,血!”他这么一想,全身都紧了一下。一股怒气冲上来了,挺出一对眼珠,把那沾血的手指捏做拳头就向身边的草地上捶了一拳,狠狠地向着自己脑中的三角脸影子瞪一眼,并且想象着这一拳恰恰捶在那三角脸的鼻尖上。一股凉风掠过,旁边的那些抹着月光的树梢叶子都顺着一个方向摇动,索索地响了起来;四野的乱虫也立刻起着杂乱的鸣声,他又才记起自己仍然是躺在战场上的。“不知道我们边防军是打胜还是打败了?”他皱着眉头想,“不,一定是打胜了,一定的。我们第三连也许已经进城了!妈的,为什么不把我抬走?”他愤愤地把头从草地上向上一抬,颈骨却立刻痛得刀砍一般,好像就要断了下来似的。头又只得躺了下去。痛得咬紧的牙关都发起抖来。“有谁扶我起来就好了!”他这么一想,就更加觉得被剩下来的孤独,全身都好像冷得**了一下。他摸着疼痛的颈项,就叹一口气。在周围是凄清的虫声,在前面是悠悠的月色,黑魆魆的远山和近山,在眼前画着弯弯的几重弧线,怪兽似的蹲在那里。身边的一丛树林,也显得非常黑魆魆。忽然他的两眼很吃惊了,因为他仿佛看见有许多黑色的东西在那树林里边躲躲闪闪地跳动。他捏了一把汗,定睛看去,原来那树林里从许多叶缝漏下来的月光,在随着微风一摇一晃地动。忽然圆月被一朵黑云遮去了,眼前顿时变成一片黑暗。旁边的树林都立刻伸出狰狞的爪牙,乱虫都吓得停止了鸣叫。黑暗得使他的鼻孔都窒塞起来。只见一星绿莹莹的光,从那头的黑暗中出现,渐渐移了近来。忽然一晃地又不见了;立刻却又是一星,二星,三星,忽然十几星,都绿莹莹地,闪闪烁烁上下飞舞。“是萤火虫。”他决定这样想;意识里却又隐隐地疑心那是鬼火。那十几星绿莹莹的光也更加闪烁了;他全身都缩紧起来,也就更加觉得这黑魆魆的周围都在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,只要注意地一看他就会跳出来站在面前似的。一股凉风沙沙掠过,他全身的汗毛就都根根倒竖。月光终于从那朵黑云中挣出来了,立刻又把黑暗驱散,洒出它的清光。“我得走!”他一面这样坚决地想,一面就两手按着草地向上一挣;颈骨却又刀砍似的痛了一下,头就像重铅似的抬不起来,他于是只得又躺了下去。“我走哪去?”他立刻又自己回答:“当然回连上去!”一想到连上,他心里就一紧,全身都也痛苦地跟着缩紧起来;因为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一圈弟兄们的包围中,眼前一个个全是嘲笑的嘴脸:“你们看,李占魁这家伙简直是死卵一条!居然被打败了的敌人几拳就打昏死过去!哈哈哈!”他于是又冲上一股怒气来了,挺着一对眼珠,恨恨地瞪着脑里记忆中的三角脸影子,又在草地上捶下一拳:“哼,我李占魁去你奶奶!”他在肚子里这么骂了一句,同时把牙齿咬紧起来,磨得咯咯作响。忽然一条黄狗跑到身边来了,舌头拖在嘴外边抖了几下,嗅着鼻孔伸到他肚皮上来。他一惊,忍着颈项的疼痛,很快地就翘起头来。黄狗吓得赶快把嘴向上一仰,夹着尾巴向后退了一步。他于是捏起右拳向前一挥,黄狗才掉转屁股拖着尾巴跑去了。他趁势全身用力翻过来,爬着,闪着两眼追着那狗跑的方向看出去,他的黑麻脸立刻起着**了。就在前面四五丈远的石板桥头掩蔽物后面,横横地躺着三条尸体,靠过来一点又是直直地躺着两条尸体,都脸朝上,两手摊在身体两边。正有十来条白的黄的黑的各种颜色的狗,在那旁边零乱地围着,用嘴有味地咬着他们的肚子。一条白狗的嘴从一个尸体的肚皮里拉出条条闪光的肠子来,长长地拖出,有许多黑液一点点地滴在地上。狗嘴一咬动,就吞进五寸光景,动几动,就吞得只剩二寸长的肠子尾巴在嘴唇外边,它长长地伸出舌条来一扫,立刻便通通卷进嘴去。刚刚跑过去的那一条黄狗,也把嘴向那尸体里插进去,含出一块黑色的东西来,一点点的黑液滴在地上。白狗呜呜地咆哮起来了,闪着两星眼光,张开嘴一口就咬住黄狗的耳朵,黄狗痛得举起前两脚跳了起来,猛扑白狗,两条狗就打起来了,冲得那十几条狗一下子混乱起来,都乱跳乱咬,几十只脚就在那五条尸体的身上践踏着冲来冲去。李占魁看着倒抽一口冷气,全身都**起来,两颊害疟疾似的起着寒热。“如果我不早醒转来,恐怕肚皮已经变成血迹模糊,肠子都被吃光了!”他恐怖地然而又感着一种侥幸似的想。忽然在不远的树林边,传来“嗯……”的一个呻吟声,他立刻很兴奋,两眼都发了光;“原来不止我一个!还有人!——人!”他这样从心底里闪出希望的光,向着左后方扭歪疼痛的颈项望过去,就在前面十步光景,也趴着一个人,翘起三角脸,那三角脸上的两眼在闪光。“哼!原来是这家伙!”他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,一股怒火从两眼喷了出来,脑子里面这么紧张地感觉着,“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咬紧牙关,两手按着草地便向上爬起。三角脸的王大胜也看清了黑麻脸,见他忽然站起,向前扑来。“糟!这家伙居然也活转来了!”王大胜心慌地一想,赶快把按着肚皮上刺刀伤口的两只血手按在草地上一挣,伤口痛了一下。他咬住牙关,全身紧张地爬了起来,捏起两个拳头的时候,李占魁又叉出两手向他身上猛扑过来,王大胜两脚一飘,仰翻身就被压着胸口倒下去了,后脑勺在草地上碰得砰的一声。他立刻伸出两只手爪抓住李占魁的两肩,鼓着一口气向上撑住,使李占魁的拳头打不下来。李占魁也伸出右手抓住王大胜的右肩,硬挺地撑住,把王大胜的军服都撑了上去;右手的五指就向王大胜的喉管抓去。王大胜把颈项躲开一边,咬住牙,两手抓紧李占魁的两肩向左旁一推,两脚的膝盖用力向上一顶,李占魁一偏就翻下草地去了。王大胜立刻翻了上来,压在李占魁的身上;两个仍然互相伸出两手抵住对方的肩头,两个脸对脸地距离两尺远光景。李占魁趁王大胜还没压得稳,也抓紧他的两肩向着右边一推,两脚的膝盖向上一顶,王大胜又包裹似的翻下草地去了。忽然肚子那儿发出“噗”的一声,两个都一下子泥菩萨似的呆住了。李占魁赶快扫过眼光去一看,只见王大胜的肚子上裂开长长一条口,一捆花花绿绿的肠子带着黑色的血液就从那儿挤了出来,对着明月的惨淡光辉在圆条条地闪光;血水流了出来,在伤口两边的黄皮肤上流了四五条黑色的小沟,滴在草地上。他忽然感到一阵克敌的痛快。王大胜痛得两眼喷火,在那很快的一瞬间,抓住李占魁的右手就往口里送,牙齿咬在手臂上;李占魁的右手在草地上,动不得,便跷起右脚尖来准备踢去,还没踢到,王大胜忽然惨叫一声,就昏了过去。李占魁一怔,右脚立刻就一愣收回来了,赶快从王大胜的牙齿缝把自己的右手拖了出来。他蹲在旁边仔细一看,只见王大胜的三角脸在月光下呈惨灰色,两个颧骨尖尖地突了出来,两眼愣愣地翻上,非常的可怕。掉眼来看王大胜的肚子,只见那挤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肠子两旁,正在不断地流出鲜血,流过那黄皮肤一滴一滴地滴在草地的时候,还借着月光在草上闪着一点点的黑影。他的麻脸忽然**起来,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。他再看王大胜的脸,这才看见那凹下的两颊皮肤,在起着痛苦的**,微微地颤动。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三角脸非常可怜起来了。“如果今天我的肚子也破了,不知道怎样了!”他这么一想,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。一条黑狗跑来了,抖动着嘴边三寸长的舌条,闪着两星眼光望着那肚子上的一堆肠子。他于是就在自己的脚边抓起一块石头来,手举在头顶以上,一挥地向前掷去,黑狗退一步,掉转屁股拖着尾巴就跑去了。就在这一刹那,王大胜又醒转来了,马上就觉得肚子一段痛作一团,好像有成千上万的针尖直刺进皮肉里去;但他紧紧咬着牙关,竭力不让自己在敌人面前哼出声音,只是一面瞪着一对眼珠,恨恨地看了那黑麻脸一眼,一面伸出五根手指颤颤地摸着肚皮,伸到伤口边,指尖一触着那伤口,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,手指一抖地又缩回来了。“哎呀!受不了!谁打我一枪就好了!”他的脑子里只是这么痛苦地想着,依然不让自己的声音哼岀来,竭力咬紧牙齿,把整个身体侧左侧右地摇动,两手的五指死死抓住身体两旁地上的草根,抓进泥土里去。忽然身旁什么东西一晃,他掉眼看去,只见五条狗跑来了,很清楚的五个狗脸,在嘴边拖出舌条,就站在旁边对着自己肚子上的一堆肠子。他立刻全身都紧张了,那刚才桥边的尸体被咬破肚皮的景象,立刻向他威胁来了。他全身发热,两眼立刻闪着恐怖的充血眼光。“完了!就这么在敌人的眼前给狗完了!”他这么绝望地想着,两手就在地上乱抓,寻找石头。伤口一扭,立刻又是一阵刺心的大痛,气都透不出来,他便本能地叉开两手,十指扼住自己的喉管,同时坚决地想道:“我倒莫如自己弄死的好!”忽然有几个石块一晃地向那五条狗掷去了;五条狗夹着尾巴一退,分开,立刻都又冲了上来。一条黄狗在最前面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,那几条狗也都跳起四脚来汪汪地狂叫。王大胜一怔,看见李占魁居然就在旁边向上一冲地站了起来,右手一挥,又打出了一把石子去,一条黄狗和一条黑狗的鼻尖各着了一块,夹着尾巴掉转屁股就跑。剩下的三条狗还在冲来。李占魁再蹲下来,伸手去抓石块的一刹那,王大胜看着这沾满鼻血的黑麻脸,忽然感着一种奇怪的感觉,觉得那麻脸倒并不可怕,而且和自己似乎还有着一种什么相同的东西。他看得身体一扭动,伤口又痛得他全身发抖了,痛进心里,痛进骨头里;但他把咬紧着的牙齿放开了,用着惨伤的声音震动山林地痛快叫了出来:

“哎呀——我的妈呀——哎哟——”

李占魁就在旁边一起一伏地甩出石块和狗搏战。三条狗都夹着尾巴逃了开去的时候,他才说道一声:

“他妈的!”把剩下的几块石头随手向地上丢去,有一块忽然滑落在王大胜身边;王大胜躲了一下,伤口立刻又是一阵大痛。他于是又叉开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,指头把那颈珠都按了下去。

李占魁皱着两眉,赶快两腿一弯蹲下来了,自己觉得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似的,两眼紧紧盯住那咬紧两排牙齿的三角脸,想说话,嘴唇动两动,自己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。于是张着嘴叹一口气。

王大胜终于下了一个决心,两手离开喉管,大胆地望着李占魁的黑麻脸,喘着气颤声地喊道:

“喂,弟——”他刚要叫出平常叫滥了的“弟兄”两字,立刻却又觉得不好意思,马上就把它吞回喉管去了。单是痛苦地硬生生地喊道:

“喂,我受不了!我受不了!请你把我弄死吧!把我一枪——哎哟……”他惨叫一声,立刻又闭着两眼,两手扼住自己的喉管,痛得两脚后跟紧紧抵住草地。

李占魁心头一怔,觉得非常难过。终于大胆地伸出两手去抓住王大胜的两手,从喉管拖开,颤声地说道:

“弟兄,你别这样,你别——”

王大胜立刻又痛得把自己的两手抽回去扼住自己的喉管,从咬紧的牙齿缝哼出“哎——哎——”的声音。李占魁皱着两眉,举起右手来,抓抓自己的后脑勺,搭响着嘴唇,无可奈何地望着王大胜的脸,终于他又把手伸去了,抓着王大胜扼住喉管的手爪一面扳开,一面说道:

“啧,弟兄,你别这样,啧,你别……弟兄……”

王大胜忽然感觉着从李占魁的两手流进来一股温暖,一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温暖,他好像立刻忘了痛苦,反手来紧紧抱着李占魁的两手,睁大一对发热的红眼睛望着面前的黑麻脸,颤声地震动山林地大喊一声:

“唉,弟兄——”泪水立刻从一对眼眶涌了出来,在眼角梢积成珠子,映着明月的光辉一颤一颤地滚下耳边去。

李占魁也立刻感动得嘴唇乌白,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热,沿着两手冲上心来,眼眶都充满了泪水。他从模糊的泪光中,紧紧盯住三角脸,也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紧紧握住王大胜的两手。他转脸去看看那肚子上的肠子,叹一口气,又掉脸来看看那土灰色的三角脸,又叹一口气。皱紧了两眉,说道:

“怎么办,怎么办,唉!啧……唉!……”

王大胜的两颊忽然**起来了,在鼻头和嘴角两边起着几重弯弯的皱纹,从咬紧的牙齿缝挤出细微然而坚实的一声:

“唉,弟兄——”便两眼一挺,昏了过去。

李占魁就那么抓住他的两手,眼眶热热地。两颗泪水闪一下光,便滴在王大胜的脸颊上。

月儿也好像看得皱起脸来了,向着一朵乌云后面躲了进去。留在李占魁眼前的是一片伤心的黑暗。

一九三五年十月

1935年12月1日载《文学》第5卷第6期

署名:周文

[1]刷:同“唰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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