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坡上 一

圆圆的火球似的太阳滚到那边西山尖上了。敌军的一条散兵线也逼近了这边东山的斜坡上。在那一条白带子似的小溪流边,就很清楚地蠕动着那几十个灰色点子,一个离开一个地沿着那条小溪拉连了好长。黄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,可以看得见他们那些戴着圆顶军帽的头和扳枪的手在动。几十支黑色枪杆的口子翘了起来,冒出一股股的白烟,噼叭噼叭地,直向着这东山坡上的石板桥头一条散兵线射来,从弟兄们的耳朵边和头顶上掠了过去:嗤——嗤——嗤——好像蜂群似的在叫着狂飞。蹲在弟兄们之间的王大胜,知道连长在背后树林边督战来了,他赶快又用肩头抵住胸前的掩蔽物(这是临时在这桥头用许多大石头堆成的一条长长的矮墙),向着坡下沟边的灰色点子开了几枪。他刚刚从枪身上抬起脸来,忽然一颗子弹向他脸前的矮墙石尖上飞来,啪的一声,几块破石片和一阵石砂都爆炸起来。他赶快一缩颈子,把自己的三角脸向石堆后面躲下去,鼻尖在枪托上碰了一下。随后他抬起发青的脸,赶快举起右掌来,从额角直到下巴摸了一把,一看,掌心和五指只是些石砂点子,并没有血迹,这才对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宽慰的气,同时怕人家知道似的连忙向两边蹲着放枪的弟兄们扫了一眼。只见在这一条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,一个一个地都依然相隔三尺模样靠墙蹲着,都把军帽的黑遮阳高高翘起在额头上,紧绷着黑红的脸,挺出充血的眼珠子,右手不停地扳动枪机,噼叭噼叭地把子弹向坡下射去。他把眼光收回来的时候,就看见左肩旁隔三尺远蹲着的刘排长,正用他的左肩抵住胸前的掩蔽物,撑出黑杆子的步枪,用没有闭住的一只右眼,凑在枪的瞄准器后面,他那有着一条金线箍的圆顶军帽就好像嵌在枪身上似的在闪光。

“快放!”刘排长忽然把那戴着金线帽的头抬了起来,两眼喷着火似的向两旁很快地一扫。

王大胜赶快避开刘排长的眼光,不使他看见自己这还在发青的脸,便右手抓着枪机一扭,一推,咔的一声又把一颗子弹推上枪膛。在这很快的一个动作间,他从眼角梢似乎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又盯住他这很灵活的右手在闪光。

斜坡下的左旁,那一带抹着斜阳的黄绿色大树林边,一幅黄绸大旗忽然一闪地从那里撑了出来。随着一阵尖锐的冲锋号声,跳出了几十个灰色人,手上都端着闪亮着刺刀的长枪,一路射击着向坡上冲来。登时那一片只是阳光的黄土坡上便零乱地动着许多恐怖的黑影。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一面呼呼翻飞着的黄旗。黄旗后面戴着圆顶军帽的一群里面,也随即吼出蛮号子来了。

“嘿——嘿——嘿——呜……!!!”声音非常尖锐而庞大,轰得天光发抖,连桥头的这一条掩蔽物都好像震得索索摇动。两旁弟兄们又加紧地一阵快放。

“打那旗子!”刘排长顶着圆脸,白着嘴唇,两眼向两旁一扫。

王大胜的嘴唇也发白,但左眼角梢依然好像被牵引着,老是觉得刘排长的两眼在看他。他于是立刻屏着呼吸,很灵活地把脸一伸,将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,指着那黄旗瞄得很清切,“哪,你看!”他心里这么喊一声,便将右手弯曲着,食指扣紧扳机一扳——叮!只有枪机上的撞针单调的响声。

“嘿,妈的!”他把发烧的脸一抬,粗声地喷着唾沫星子说,接着他就又用一种解释的口气加添道:“嘿,恰恰是这一枪瞎了火!妈的!”他说完了这话的时候,还是老觉得刘排长似乎在对着他从鼻孔发出冷笑,而且似乎看得他简直不把眼睛掉回去。他于是又凶狠狠地抓着机柄,退出那颗子弹,推上另外一颗子弹,推势太猛,把枪身都朝前冲了一下。

“你妈的!”他口里咒着,手指扣着扳机,向那飘来的黄旗一扳——叭!他立刻从枪身上抬起他那兴奋的黑红三角脸,只见那飘到半坡的黄旗一偏,随着一个灰色的人就倒下去了。那飞跑的一群突地都怔了一下。只听见桥头弟兄们的枪声都加速地在快放,在闪动的斜阳光中充满了白色的浓烟和火药的气味。

“哪,排长这回一定要说了:‘这回还是我的那一排出色,你看,王大胜那家伙,一枪就打倒敌军的旗子,这回一定要请镇守使升他班长’。……”王大胜脑子里忽然电一般地闪过这个念头,他的眼角就觉得被左边的金线帽所牵引;他想望过去,看看刘排长在怎样对他闪着惊异的眼光。他掉过脸去一看,左肩旁的刘排长却正俯着脸,从胸前十字交叉的子弹袋里摸出一夹银色尖头的子弹,嘴一歪,便把它按进枪的弹仓,随即又全神贯注地闭住左眼,用右眼凑在瞄准器后面,向掩蔽物下面瞄准。王大胜张开嘴,把眉头皱了一下,想:“嘿,他并没有看着我!”

他把脸掉向前面的时候,只见那面黄旗已被另一个灰色的人拿起,又抢在那一群人的前面跑来了。几十个圆顶军帽紧跟在呼呼翻飞的黄旗后面,闪亮着几十支枪刺的白光。在一阵密集的枪声中,蛮号子又震天动地地重复吼起:

“嘿——嘿——嘿——呜……!!!”

王大胜右肩旁一个新弟兄吓得直发抖,好像在向他身边躲来,但移不两步,就啊唷一声倒在王大胜的脚边。王大胜知道又完了一个了,竭力不看他,只把脸伸到枪身上,右眼觑着瞄准器,就在这一刹那,忽然觉得眼角梢甚么东西一闪。他立刻抬起脸来,向右一望,不由得就泥菩萨似的呆住了,三角脸刷[1]白,嘴唇变乌,就在眼前离桥不过五六丈远的右前方,在那玉米秆林子当中,居然出现了敌人的另一抄队。那玉米秆林子遮住了敌人的脸面和身体,只露出十几个圆顶的灰色军帽。最前面的一顶军帽是箍着一道金线的,那黄澄澄的一条觉得特别触目。立刻,玉米秆林子一摇动,便闪出十几支刺刀明晃晃的长枪,黑洞洞的枪口直对住这桥头。雨似的飞来噼噼噼的枪弹。王大胜扣着扳机的食指也发抖了,只觉得口里发麻,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凝冻了似的,头脑好像就要炸裂。但见两旁弟兄们都把枪移向那里快放,他也咬住牙,镇静地把枪口移过去,指着玉米秆林子那儿的金线军帽瞄准;就在这瞄得清切的当儿,眼角梢又好像被刘排长的眼光牵引了去,他于是就兴奋地用食指扣紧扳机一扳,叭的一声,只见那戴金线军帽的敌人就在那玉米秆林中倒了下去。他的脸更兴奋得发光了,因为他忽然觉得刘排长的手一抓一抓地在扯他的左肘。他掉过头来一看,突然的一下子他又一惊地呆住了,三角脸变白,嘴巴都大大地张了开来。眼前呈现的刘排长,正朝天仰着他那惨白的圆脸,躺在石墙后面,两眼翻白,鼻子右边有一个圆圆的鲜红窟窿,鼻孔和口角都涌出猩红的鲜血,染红了半边脸,向着耳边流下去,滴在黄色的泥土上,两手还在**地抽搐。

“嘿,妈的!”王大胜说,两眼都好像被那鲜血映红,冒出强烈的火焰,同时脑子里这么阴郁地一闪:“完了!”在这当儿,敌人的蛮号子声音已经震天动地地逼上前来,面前的这条矮墙也给它震得发抖。他急忙掉过脸去一看,只见那半坡跑来的敌军已跟右前方的那支抄队混在一起,逼近石桥来了。他于是赶快把脸掉向背后,对着那容易逃跑的黄绿树林边闪着两眼一看,却见头戴金线军帽的连长正站在那儿的一株树边,一手高举着手枪粗声喊道:“不准动!死力抵抗!”他又只得掉回头来,那一面黄绸大旗却已一闪地在桥头出现了。几十支枪头刺刀都闪着雪亮的寒光,渐逼渐拢。掩蔽物后面的几十个弟兄,立刻混乱了,都不再听连长的叫喊,就像一群吃惊的鸦雀各自飞奔逃命。顿时跑得震动山坡,地上散落着零乱的黑影,一阵黄尘漫天漫地地腾了起来。王大胜苍白着他的三角脸,慌忙地离开桥头的黄土大路,沿着树林边的草地撒腿就跑,忽然一堆乱草绊住他的一只脚胫,他便在自己的黑影里一扑跌了下去,随即便听见许多脚板打自己头边跑过去的声音,背上屁股上还被谁重重地踏了几脚。背后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。他赶快一手紧抓住枪,一面挣扎爬起,一面连连掉头向后看。在那一片闪光的黄尘飞舞中,他模糊地瞥见一个跑落后的弟兄,被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追上了从背后猛地一刺,那人啊唷一声便倒下去了。他于是用牙齿咬紧了下唇,竭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发抖,从草地上挣扎起来,正要拔步,只听见一声“杀!”随见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已正对自己的肚子刺来。王大胜向后一个腾步,还不曾站稳了脚,却看见面前那个头戴黑遮阳军帽的黑麻脸汉子第二下又刺来了。他急忙双手抡起枪杆使劲向那闪亮着刺刀的枪横砍过去,就听见咔的一声,白光一闪,黑麻脸汉子两手里的枪杆便绷出许多路外去了。那汉子的麻脸立刻点点发青,举起空空的两手向王大胜胸前猛扑;王大胜还来不及向后跳一步,双脚一飘,一个翻身就被他压着倒下去了,后脑勺在草地碰得砰的一声响。黑麻脸趴在他身上,右手抡着拳头就要向他胸口打下来;王大胜急忙伸出两手打横里一格,随即叉开两只手爪,挺上前去扼住黑麻脸的咽喉,使劲摇了两摇,同时将两膝盖挺起来往上一顶,黑麻脸便从王大胜身上滚下地来,军帽都离开他的脑壳跳了开去。王大胜从草地上一翻身爬了起来,分开两脚骑在黑麻脸身上,左手的五指紧扼住黑麻脸的颈梗,将他扼牢在草地上动弹不得,右手抡起铁锤般的拳头,向他额角上狠狠的一拳,立刻见他两眼一翻,脸色顿时翻了白,随即又举起拳头,对他额上脸上接连地擂,直擂得他口角冒出白沫,鼻孔流出鲜血,就一丝儿不动了。王大胜慌忙爬了起来,忽然又斜刺里出现一条雪亮的枪头刺刀,直向他肚子刺来,噗的一声响,刀尖刺破军服直进肚皮;王大胜发昏地用力向后一跳,将肚子脱开了刺刀尖,一股殷红的鲜血随着喷了出来。他急忙双手按住伤口,在不知有多少敌人的一片喊杀声中,他沿着树林边向前跑了十步光景,便觉心头一阵慌乱,口里一阵发麻,两腿一软,仰翻身就倒下去了;两耳嗡的一声,眼前火星乱迸,立刻便昏了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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