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夜断案

面对陈恒的质问,娄县班头自然又要狡辩一二。他吃准了甄子敬已经死无对证,直接把过错,全往前任上峰头上按。

只说女子不堪受辱,才会一怒之下,直接悬梁自尽。

她的相公得知此事,不忍娘子独自上路。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些毒药,拉着孩子一道上了路,全家人一起去了阴曹地府。

此番说辞,其实禁不住任何推敲。陈恒知道对方在撒谎,他当然可以用刑法逼其招供。

只是死刑最讲究复审,等到刑部派官员来重理案情。届时娄县班头大呼冤枉,强说自己是被屈打成招,免不了有场嘴皮官司要打。重责还要停官候审。

仵作送上来的文书,亦是言明娄县班头所说并无错处。要真按这个罪论罚,此人除了会被免去官职外,别说死罪,就连活罪都会从轻发落。

陈恒岂能让娄县班头如意,先是摆摆手将对方另行收押。

自己则带着气呼呼的柳湘莲跟燕小二前往义庄,见了见此处的仵作。

“大人。”见到县太爷亲至,年过五旬的仵作吓了一跳。

他干这个差事这么多年,甚少见到亲临现场的官老爷。这日头正是夏季炎热之时,停了七八日的尸体,那气味可想而知。

柳湘莲才来到尸体边站稳,脸色当即一白。那股异味,实在刺鼻的很。莫说是他,就连常年在底层打滚的燕小二,也是难以忍受。

陈恒内心一样不好受,可想到娄县班头要因此脱罪,他的内心就是怒火难压。

信念一起,他冲着仵作点点头,直接出声问道:“有面巾之物吗?”

“有的。”仵作忙从随身的工具箱里,掏出陈恒要的东西。

所谓面巾,都是历代仵作传下来的法门器物。此面巾,经香料熏洗烘烤,带在脸上能有效压制尸气入体。

陈恒才将面巾戴上,瞬间就觉得空气好闻不少。又找来两根细绳,让柳湘莲帮忙扎好两边大袖。

仵作见大人忙里忙外,还以为对方也是个邢道高人,真要心生敬佩之意。谁知他的好大人,才重新站到尸体边,就合上双掌道。

“阿弥陀佛,无量天尊。施主莫怪,莫怪。”

仵作当时就绷不住了。大人,这俩法号一个释家一个道家,你怎么乱喊一气呢。

陈恒却是纯粹图个心安,若不是为了这家人能沉冤昭雪。他是绝对不愿亲身来此,白白遭这一场罪。

静候着陈恒做完心理建设,仵作又等了片刻,才听到大人一句“把竹席揭开吧”。

“是。”

应过的仵作,忙把席面揭开。那一家三口的尸体,正笔直的躺在木板上。

陈恒心中暗道一声罪过,双目一凝,指着三具尸首道:“把他们的衣服都脱了。”

仵作不敢有异,都是放了七八天的尸体,上面该烂的烂,该生虫卵的生虫卵。

仵作常年跟尸首打交道,自然不惧。可柳湘莲跟燕小二见了,却是再也克制不住,直接转身跑到庭院里,开始大口吸气。

“这个狗贼,当时就该一刀剐了他才是。”柳湘莲的怒骂声,透过木窗飘进来。

陈恒却是充耳不闻,只是把目光放在尸首上的伤口。他信任仵作的判断,但有些事,不亲自看过一眼,他实在放心不下。

三具尸首中,女者的伤处最多,约有十几处。男子少一些,也有个七八处。儿子的最少,只有一二处。

陈恒每问一处伤痕,就听着仵作详细讲伤处的由来。

大概是什么器物所致,是多久的伤痕,其实都有一定的判断之法。

陈恒此前,从未看过这类书籍。现成的实操的机会,不免问的多些,问的详细些。

等他们忙上半个时辰,天边已经隐隐发亮。老仵作讲的口干舌燥,若不是欣喜有大人肯这般礼贤下士。他早就发恼了心情,撒手不管。

同样的事情再做一次,还要边说边教,真是累人的很。

陈恒的精神头,倒是神采奕奕的很。只在中间换面巾时,露出过些许难色。他将三具尸首反复查看,竟然发现跟娄县班头所说并无差距。

可因后者的前后改证词,陈恒已经认定娄县班头有杀人的嫌疑。心中抱着这份念想,再看干净到奇怪的尸首,不免心中更加起疑。

“按你所说,这对父子二人确实死于中毒,女子死于悬梁。”

“是这样,大人。这对父子喉咙里的异物,是反呕导致,而非死后灌入。女子脖间的划痕,亦是绳索所留。”

“能看出中的什么毒导致吗?”陈恒下意识问了个傻问题。

这可把老仵作难坏了,他已故的老师傅,也没教这个手艺本事啊。

见到老仵作尴尬的站在原地,陈恒马上反应过来,连声道:“不打紧,是我想多了。”

“大人若真想知道是何毒所致,可请个名医来看。他们医术高超,或许能通过症状辨认一二。”

老仵作回答的很谨慎。陈恒却是不自觉摇摇头,这一时半会,上哪找个名医来。这职业,就是过上几百年,也都是好医难求啊。

只将此事记在心中,陈恒又耐着性子将尸体检查一遍。他记忆力好,老仵作演示一遍教一遍,陈恒已经做的像模像样。

一旁的老仵作看的眼热不已,深觉大人以后不当官,过来陪他验验尸,也是个极好的胚子。

又是一番无用功做完,陈恒摇摇头,将死者的四肢摆回原位。

“劳您将他们重新穿戴一下。”

大人说的如此客气,仵作还真有些受宠若惊。他忙回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,大人。”

见陈恒终于要起身离去,仵作心底可算松一口气。一夜虽是白忙活,可从细枝末节中,他也是看出来。为何县衙里的同僚,对新任知县称赞不绝。

终于等到陈恒出来,柳湘莲还顾不得说话,燕小二已经充满期待道:“大人,可有拿到罪证?”

陈恒心事重重的摇摇头,抬头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。天将放亮,群星隐没,独独不见旭日。

三人白忙活一夜,想到回去后还要见到娄县班主的得意嘴脸。

柳湘莲的怒火更盛,再加上义庄内一家三口的惨状。他直接抬手做刀,往脖子一抹,狠声道:“大人,我有办法让他走不出大牢。要不……”

那岂不是为了杀只蠢猪,反把自己落一身泥?陈恒不是迂腐之人,这种事不是不能办,只是为了一个小小捕头,绝对不至于。

陈恒继续摇头,柳湘莲之策,绝非智者所为。他保持着沉默,在前头领了几步。

燕小二见众人要离开,忙赶到前头道:“大人,我去牵马来。”

结果等到他赶着马车过来,陈恒却要步行回县衙。小二没办法,只好自己驾着马车,慢慢跟在陈恒跟柳湘莲的身后。

清晨的街道,除了几个摆早摊的店家,还没有多少行人。如此寂静的环境下,除了偶尔听见公鸡打鸣声,就只有马蹄落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回响。

陈恒还在脑中回想尸首的情况,小时候看宋慈、狄仁杰时,只见到他们断案神明的一面。此刻自己摊上事,才知其中艰难。

都说尸体会说话,枉死的老大哥,你倒是起来说句话,跟我说说可有留下什么遗言,正好指证人犯啊。

柳湘莲见大人想得出神,就跑去路边买了三个烧饼回来。他昨夜答应过燕小二,今早要请他吃武家的烧饼。陈恒实在无心入口,只拿着烧饼咬上一口,就继续沉思。

他想上半天,突然惨叫一声。这可把后头的柳、燕二人吓一跳,他们以为大人怎么了,忙上来关切。

陈恒笑着摆摆手,“想的太投入,烫着手了。”

这样的人,才是我要一辈子追随的人呀。柳湘莲听的心头一阵发热,忙从怀里掏出汗巾,递给陈恒道:“大人且吃点东西,回去歇息一觉,咱们从长计议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陈恒笑了笑,收下友人的关心,又用汗巾擦去指尖上的油渍。现在的老百姓朴素实诚,用的都是滚烫的菜油炸饼。

刚出炉的烧饼,其上金晃晃的一片,还有油水顺着布袋流出。

突然,陈恒想到什么,愣愣的站在原地。

柳湘莲又见异样,瞧着陈恒大变的神色,忍不住小心道:“大人,怎么了?”

“干净……”陈恒喃喃道,“太干净了!”

“什么?!”柳湘莲盯着陈恒的手中的烧饼,食物不是越干净越好吗?这年头,还有脏食物?

陈恒猛然叫道:“还有帮凶,而且不止一人。”

柳湘莲当下打了个激灵,他没想到陈恒的判断,有什么依据。刚做出聆听之色,反复思量的陈恒已经开口大笑道:“百密一疏,真是百密一疏。他虽然是个老捕快,可到底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啊。哈哈哈哈。”

“你这几日天天盯着娄县的捕快,可知道有几个人跟他关系最好?”

“有。”柳湘莲当即点头,直言道,“有三四个人,没事干就爱跟着黄班头喝酒。”

“你火速带人,把他们先行缉拿入衙。记住,分开抓回来,全部单独关押,我要一个个审理。”

陈恒的心思一振,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头,也像是喝了鸡血一般高涨。

瞧见大人这般自信满满,柳湘莲不敢耽搁。将烧饼塞入怀中,就跳上马车。

三两口吃完烧饼的燕小二,朝赶来的大人伸出手,含糊不清道:“达人……块上车。”

“走,马上回衙门。”陈恒人还没坐稳,已经开始催促。

“好嘞,咱们走。”得令的柳湘莲一甩缰绳,驾着马车在大道上飞驰。

等到他们赶回华亭县衙,不多一会,三五个捕快组成一班,直接朝城中各处,气势汹汹杀过去。

约莫几刻过后,重新梳洗过、整理完衣裳的陈恒。带着赶来的萧平和信达,一起审问刚刚抓来的犯人。

此人犯是在睡梦中,被柳湘莲叫醒抓来。一番惊魂未定之余,还在想着自己因何事落了难。

就听陈恒拍着惊堂木,厉声喝问道:“黄班头说,小竹村李姓一家之死,是你跟他一起动的手。他说的,可有虚言?”

此人一听,马上就觉得不对劲。他的头儿,可是跟自己杀过黄鸡,拜过关公老爷。

当年彼此誓死承诺,绝不会出卖自己弟兄。他才不信陈恒的诈唬,马上咬死了不承认。

陈恒也不急,直接拿出一张编造的证词,其上的画押都是他跟萧平一手炮制。

大雍严禁屈打成招,却没规定不能诱供套话呀。谁知此人真有几分性子,见到‘棺材’也不掉泪。

可没了他,还有另外四人等着逐一审讯。陈恒也不再他身上继续耗费时间,只留下一句神神叨叨的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。”

先将此人另行看管,又如法炮制的审问了剩下几人。到第三个人时,终于碰上个意志不坚者,当堂就招了杀人的详情。

他说自己那日突然被班头喊去,一起伙同几个帮凶,按着李姓男人的手脚,强逼着对方喝下毒药。

有了此人做突破口,剩下的人再此被提审之时,都是万念俱灰之色。在陈恒跟萧平的连续突破下,心里的防线很快被攻破。

甚至连所用的毒药和藏处,都交代的清楚明白。叫陈恒找起来,是一点劲没费。

万事俱备,已经众叛亲离的黄班头,哪有继续抵赖的本事。他强撑着几句,最后才肯俯首认罪。

主动交代完自己常常借着甄子静不在,强行跟民妇发生关系后。黄班头某日见到民妇悬梁自尽,这才动了彻底灭口的心思。

将事情交代完,黄班头还是有些不甘心。他对着堂上沉思的陈恒问道:“不知大人,是如何得知我另有帮手?”

黄班头自己也追踪过不少案情,更清楚其中窍门,如何会不盯着细节之处。他自问自己做的天衣无缝,怎么也想不通,如何会被陈恒发现端倪。

正在堂上,看着黄班头按过手印的证词。陈恒听到人犯的问题,对其冷笑一声,指着跪倒之人,道:“我看你的出生,也是本地农家子。你怕是已经忘了,自己儿时在乡下的模样。你处心积虑,将李家三人的身体收拾干净。却忘了农家的小孩,指甲缝里最是脏的很。”

竟然是因为这??黄班头真是懊恼不已。他当时命人按着李家男人,想要强行灌毒。

对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,自然少不了一番抵死挣扎。

几番拉扯之下,对方的指尖自然存了几人的不少血迹。

这年头虽没有什么血迹验证,可黄班头一心要伪造一个服毒自杀的样子,断然不愿对方指尖留下罪证。

几番处置之下,顺道也没忘记小孩的双手。

自己如此细致的清理,最后却在此处上栽跟头。黄班头除了喊上一声‘天要亡我,小人佩服’外,也是找不到更多的话。

陈恒懒得理他,他如今数份证词在手,人证物证又是齐全,只等着上报知府大人即可。此案办的快速不说,更是精彩漂亮。

等到娄县的官吏收到消息,再想寻法子给黄班头运作,也是没有任何运作的机会。

……

……

刘延章今日起了个大早,原想着在家里美美吃顿饭。谁知饭还没吃几口,就听到华亭知县上门。

陈恒可是他的香饽饽福将,刘知府将‘新欢’迎进屋内,正要邀请对方坐下一起吃饭,就听陈恒直接讲起昨日的案情。

初时,刘延章以为陈恒是来汇报情况。再听,对方已经抓住人犯。最后,更是连案子都已经判完。如此迅捷的审案速度,就是刘延章也大呼不可思议。

“持行啊持行。”刘延章苦笑着摇头,手下人太能干,到底是好事坏事呢?

刘延章拿捏不好其中分寸,只好暗示道:“如今边关事急,咱们州内千事万事压着,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。”

陈恒抬头,瞧了瞧天色,见日头还是大好。就道:“一日有一日之事,一州有一州之事,一国有一国之事。不能因为边关事急,就委屈了治下百姓。大局固然重要,地方事务也不能疏忽。府台放心,下官定不会让大人为难。”

两番对答说的莫名其妙,其实核心都是落在一个娄县上。

刘延章希望陈恒受着点力。刀太快,真的容易扎手。

陈恒却是丝毫不在乎,边关打仗,又不是松江打仗。治理好了松江,也能更好的为朝廷出力。

哪有什么二元对立,隔着千山万水的两地,分明是浑然一体的关系。

刘延章知道劝不动陈恒,更清楚对方身后还有个好岳父、还有个好太子。

这样的过江龙,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爬到自己头上。罢了罢了,且随他吧。会把娄县交给他,不就是因为自己读懂,上头迟迟不派新官过来的暗示吗?

将案情交接一遍,陈恒赶紧回到县衙休息。他们下午,还要去城南的商街呢。

今日是开街之日,日子更是极好,他这个华亭知县岂能错过大事。

……

……

回到家中,稍稍休息过两个时辰,陈恒就被信达叫醒。随意洗把脸,陈恒顶着些许倦意,就带着县衙的差役赶至商街。

此时已过晌午,方士定得吉时就是此刻,怪不到任何人身上。各方宾客其实来了许久,只因陈恒迟迟未到,才多有好奇之色。

现在见到正主儿终于露面,大家无不称赞起对方一夜破案的神奇。

陈恒没想到此事会传的这么快,只好笑着收下些好话,又在人群里扫起好友的身影。

他看了一圈,才找到薛蝌和宝琴所处的位置。正要上去搭话一二,却见到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夏金桂,笔直的朝着薛蝌走去。

“薛大哥,薛妹妹。真是巧,又碰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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